从中国开始用铁的时代问题评胡适派的史学方法 童书业

    【期号】195502

    【总期号】30

    【页码】30

    【正文】

    最近杨宽先生写了一篇从新估定中国用铁时代的论文,他主张西周时代已经应用铁器,他用这个说法来证明西周已进入封建社会。我个人对于中国古史分期的看法是和杨先生不同的,但是我很赞同他所说的西周已经用铁的说法。自然,西周已有铁器的说法,是有利于西周已进入封建社会的说法的。然而我们知道:有没有铁器,并不是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主要分野,因为奴隶社会也可以使用铁器。所以我赞同西周已有铁器的说法与我本人对于中国古史分期的说法,并不相冲突。固然我也承认:西周已有铁器的说法,是替西周已进入封建社会的说法解除了一个极大的困难。正同范文澜先生不否认东周奴隶数量巨大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一样,我们也应该实事求是的承认西周已有铁器。不但西周已有铁器,我还要进一步主张殷代已有铁器。

    西周已有铁器,我个人认为是没有多大疑问的,这几乎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结论。杨先生文中所举的证据和理由已相当充足,我在这里不必重复叙述。至于我所主张的殷代可能已有铁器的说法(我一年前就已主张这个说法了),自然更容易使人怀疑,但我这个假设,也是有相当的理由的,现在说明如下:

    与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性质一样,要说明中国古代的铁器发展史,也必须先从世界古代的铁器发展史下手。这是辩证的方法,只有使用这种辩证的方法,才能解决历史上的问题。

    我们知道:从开始用铁到铁器时代,是要经过很长的一个时期的,恩格斯曾明确地指示我们说:

    “最初的铁往往比青铜还要柔软些,所以,石器只是慢慢地消灭的”。(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张仲实订正译本一五六页)

    具体的历史完全证明恩格斯指示的正确。我们先看世界史上最早出现的文明国家埃及的用铁历史。埃及远在旧王国时代(前三○○○——二四○○年),已经有了最原始的铁器,这是各国史学家都承认的事实。埃及在这时候,还没有正式进入青铜器时代呢(埃及进入正式的青铜器时代,是在中王国时期)!苏联阿夫基耶夫教授古代东方史说:

    “早在极古的时代,人们便知道使用陨铁和对它进行加工的技术,但在(埃及——笔者)古代王国(即“旧王国”——笔者)时期,很少有人使用这种金属。可是在第五至第六王朝(旧王国的最后两朝——笔者)的金字塔宗教经文中,我们却发现关于下面一种情况的许许多多特殊的概念,即空卢和太阳神的宝座,都是用铁做成的。显而易见,陨铁在当时被认为是具有特别高的质量的珍贵金属,它还可能具有甚至是特别的宗教魔法力量。考古学上的发现物,完全证实了有关下列一点的一个假设,即早在古代王国时期,古代埃及人便已经知道铁了”。(王以铸译本二○九页)

    铁和铁器在埃及虽然至迟到前三千年代已经出现,但是直到前二千年代后半期的“帝国”时代,铁器的应用还不普遍,在第十八王朝国王吐坍哈门(前十四世纪)的坟墓里,一共只发现了几件铁器。要到前一千年以后,铁器才在埃及被普遍应用,出土的铁器才比较多起来。到这时候,埃及方正式进入了铁器时代。

    在两河流域,至迟到前三千年代的中期,也已有了铁器,这种铁器自然也多是陨铁制成的。考古发掘曾在古乌尔城(两河流域最早居民之一苏美尔人所建的一座最古城市)的一个坟墓里,发现一把用陨铁制造的小斧。同时在苏美尔时代后期的文献中,也已出现了“铁匠”。可是到了巴比伦第一王朝时代(约当前十九世纪——前十六世纪),铁器还很少见,根据文献的研究:那时铁的价格还值银的八分之一,可见那时的铁仍是珍贵的金属,铁器自然不能普遍应用。至少要到前一千年左右,两河流域南部才进入铁器时代。至于两河流域的北部亚述一带,进入铁器时代较早,大约在前十三世纪以后,已逐渐进入铁器时代,到前一千年代初期,亚述已大量使用铁器了。

    小亚细亚一带进入铁器时代是更早的,因为这一地区富有铁矿。在小亚细亚东部一带建国的赫梯人,被称为最早普遍应用铁器者。前二千年代初期的赫梯,还在建国过程之中,根据考古的发现,他们的文献中已有铁器的记载。他们建国后所订立的法典中,也有铁制工具的记述。大约在前一四○○年左右,赫梯人已高度发展了冶铁技术。约到前一二○○年左右,铁已可能完全代替青铜了。大体到前二千年代的末期,铁器已广泛应用于叙利亚、巴力斯坦等地方。

    欧洲人的用铁要比较迟些,他们的冶铁技术是由亚洲方面输入的,但在前一千年左右,欧洲的先进地区也已逐渐进入铁器时代了。这是古代西方奴隶制进入古典阶段的前提。

    根据比较清楚的各国铁器发展史来看,一般说:从开始用铁到铁器时代,大约要经过一千年到两千年的光景。为什么铁和铜几乎是同时发现的东西,而普遍应用铁器要比普遍应用铜器晚得多呢?“这个问题的关键,就在于铜和铁的熔点不同上,人类最初所知道的几种主要金属,其熔点如下:

    银960.5° 金1063° 红铜1083° 生铁1150° 钢铁1400°——1500° 熟铁1500°(青铜的熔点则高于红铜,次于生铁。笔者案:此说尚有问题)。

    在这里面,金和银的熔点最低,但金银的矿苗太少,并且它们的性能不适宜制作工具和武器,所以古代人只用它来作装饰品。除此以外,则以红铜的熔点最低,熟铁的熔点最高,如果人类在控制高度火力的能力方面必然是由低向高发展的话,那么人类只能最早使用红铜,而最后才使用熟铁”(雷海宗编南开大学交流讲义世界上古史一三五——一三六页)。“如上所述,人类要想普遍使用铁器,则必须首先解决铁矿的熔点火力问题,同时不但要能解决生铁的熔点火力,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能解决熟铁的熔点火力问题,因为生铁非常脆,很容易折断,只能作一些较粗笨的器物,其用途远不如青铜广泛,而其熔点却比青铜高。人类能用铁器来代替青铜器,则是能够大量制造熟铁工具以后的事”(同上一三七页)。

    在历史上还不能确定开始用铁时代的文明国家,是中国和印度。根据考古发掘,印度至少在前三千年代已有青铜,但什么时候开始用铁,还是待解决的问题。我们知道:在吠陀经中已有铁的记载,但吠陀经的著作年代,就是有争论的,有些史学家认为是前二千年代的作品,但根据比较正确的考证,最早的吠陀经大概是前一千年代前半期的作品,而曾经后来人的改窜。现在所有的证据,还不能确断印度在什么时候开始用铁。根据铁器发展史规律说,与一般史学家看法相近,我也暂时假定印度开始用铁是在前二千年代。至于印度正式铁器时代的开始,大概要到前一千年代前半期,印度正式铁器时代的开始,似乎比中国早不了多少。

    在中国殷代和西周时代,无论在考古发掘上,或文献记载上都没有用铁的明显证据。假使从唯“证据”论出发,我们自然只能断定铁器是从春秋时代才开始有的了,然而主张春秋时开始有铁的说法,有两个困难,很难解释:第一个困难是诗经秦风里已经把黑色的马叫做“铁”(或作“附图”),可见铁在当时已经是常见的东西了。秦风这篇的时代最晚不能过春秋中期,很可能是东周初年的作品,照这样说,春秋时才开始有铁的说法,是颇有困难的。第二个困难是左传中记载晋国在春秋末叶已经用铁铸造刑鼎,这说明当时的冶铁技术已有相当高度的发展,而且战国时代,大冶铁业已经兴起,如果说中国到春秋时才开始有铁,对于这些事实,是很难解释的。退一步说:中国的铁器时代从战国时期开始,如上所说,从开始用铁到铁器时代,至少要经过一千年,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假定殷代已经开始用铁了。

    如果承认诗经秦风和左传史记等记载是可靠的,而又主张中国开始用铁在春秋时代,那么只有假定中国的冶铁技术是从外国输入的。但是这样的假定,没有正面的证据而只有反面的证据。因为把冶铁技术输入中国的,最可能只有两处地方:一是西部亚洲,它可以通过中亚把铁输入中国。第二是印度,它可以通过印度支那和南部中国把铁输入中国的北部先进地区。可是我们知道:一直到汉代初期,在现在两广越南一带建国的南越,还需要从汉帝国输入铁器。汉书西域传说:从大宛以西到安息,还不知铸铁器,他们的用铁铸兵器,还是汉人教导他们的。可见从中亚和南中国输入铁器到“中原”这个假定,是很难成立的!中国的冶铁技术,应当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。那么中国的开始用铁时代,就不可能是春秋,而应当至迟是殷、周时代了。自然,中国的铁器时代,至早不能过春秋中叶,但我们应该知道:开始用铁和铁器时代完全是两件事,不能混为一谈。可是中国的农具开始用铁制造,则可能是在西周时代,因为诗经中保留的西周时代作品所记载的农具,如“钱”、“bó@②”等字都从“金”,我们知道:在全世界历史上,用青铜制作的农具是很少的,所以西周时代既有金属的农具,则这种农具用铁制造的可能性要比用铜制造的可能性大得多。如果我们承认西周时代已用铁制造农具,按照铁器发展规律来说,至少殷代就应该有铁了。

    在这里,我们且先引一段雷海宗先生的话来作补充说明:

    “在社会发展过程中,工具发展的步骤,是从木石工具到铜工具,再到铁工具。但如就农具讲,则是从木石农具到铁农具。基本上没有一个铜农具的阶段:红铜农具可以说是绝对没有的,因红铜既贵,又不够坚利,在个别铜矿较多的地方,虽或有用青铜制作的农具,但这种农具的量极少,而且都是很小的。故历史上所谓的‘铜器时代’,特别是‘青铜器时代’,在铜的使用上,首先是兵器,其次是用在为生产铜所必需的工具和其他为手工业所需要的工具上,再次则是用在专为统治阶级享受用的器皿上。”(同前书一三九页)

    这段话大体是对的!从此可知:西周的金属农具用铁制造的可能性很大。我们知道:一直到春秋时代,铜还是很名贵的金属,而且多出在南方(中国北方少铜矿),诗经鲁颂上说:“大赂南金”(铜)。左传上记载春秋中期时,郑国的国君有一次去朝见楚王,楚王赐给他一些铜,过些时候,楚王懊悔了,就和郑君订立誓约说:“无以铸兵”(器),郑国就把这些铜铸了“三钟”。中原的郑国连铸“三钟”的铜,还要楚国来“赐”,楚国给了郑国铸“三钟”的铜,就惊慌起来,怕他用这一点点铜来制兵器,对楚国不利:这可见当时铜的稀少,因此说西周时用铜制造农具,是很可疑的,可是西周时候的诗中,确有从金的“钱”“bó@②”“zhì@③”等农具,这不说成铁器,颇有困难。我们知道:铁制的工具是比铁制的武器要早出现:西方的历史可以证明这点,中国的历史也可以证明这点。例如前十四世纪时,赫梯人已经广泛用铁制造工具了,但要到一二○○年以后,铁武器才普遍于各地。中国在战国时代,从考古发掘和文献上看来,农具已普遍用铁制造(这是比西周春秋进步之处,所以到这时公社几乎完全瓦解了),但一般兵器还是用青铜制的;铁武器的广泛应用,要到汉代。这是因为当时冶铁技术还未达到最高峰,这时的铁,其锋利性还不如青铜,这时的铁工具虽然比木石工具已经精良得多,但比起青铜器来,还是不如的,所以早期的铁器,只是被人当作比青铜器便宜的代用品而已。我们明白了这一点,就不必骇怪战国时武器还大多用青铜制造,而西周时已有铁农具的事实。从此可知:研究历史上的问题,不但需要广泛的历史知识,还需要其它科学的知识,否则就会闹笑话的。

    我们说殷代已经有铁,但殷代的铁器使用,一定还不如西周,根据考古上的研究,殷代的农具大概还都是木石制的。但西周的农具,则似乎至少有一部分已经用铁制造。关于西周已有铁制生产工具的一点,有名的阿夫基耶夫教授早已指出(最早指出这一点的,大概是郭沫若先生):

    “在古代中国,始于公元前十二世纪时,铁被知道了。虽则在当时还不可能说铁已有了怎样的流行。但若干中国的历史学者,以为可以这样假定:铁早已被应用为制造那些特别锐利的良好的犁(覃耜)……”(东北师范大学译印“古代东方与古代中国”三四页)

    说前十二世纪时铁才被中国人知道,我个人觉得还嫌稍迟些,但这个说法,已比另一位苏联学者尼科尔斯基所说:铁在中国的出现,要到前五百年左右的话(见原始社会史庞龙译本一○七页),要正确多了。

    说西周时代已进入封建社会,而又主张那时还没有铁,是有困难的。其实主张西周已入封建社会的人尽有充分理由可以主张:西周时不但有铁,而且已用铁制造生产工具,似乎不必绕弯子,说什么区别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的主要关键,不在生产力的变化,而只在剥削方法的变换。因为这样的说法,是会遭遇到难以答复的驳难的。如果要说西周已入封建社会,就必须承认西周的生产力比殷代进步才行。只有这样,才能说得圆通,否则必然会发生困难的。例如雷海宗先生主张“到西周时代,中国已确入了封建社会”(同前书一九页),但他却不敢说西周时已有铁制生产工具,他却想出一种特别的说法,来解释这个问题,他说:

    “只有当铜器出现后,社会生产力才能提高到使人在生产过程中有了剩余生产物,从而提供了人剥削人的可能条件,故而它是原始社会转向奴隶社会的关键。

    至于铁器的使用,就今日所知,它在世界上任何地区,对人类社会发展所起的作用,还未能发生与铜的使用相等的作用,即使社会性质发生了质的变化”。(同前书一三九——一四○页)

    雷先生的这种说法是不妥当的!因为恩格斯明确地指示我们说:

    “青铜可造有用的工具及武器,但是还不能完全代替石器;这只有铁才可以作到……”。(同前书同前译本一五五页)

    “铁已经为人类服务,这是在历史上起了革命作用的各种原料当中的最后者(直到马铃薯的出现为止)和最重要者”。(同上一五六页)

    按照一般社会发展规律来说:野蛮时代的高级阶段,是从铁矿的熔炼开始的(见同上书二五页)。只有古代东方的先进地区,奴隶社会才提前成熟,有些东方国家的奴隶社会,甚至在金石并用时期就已经出现了;可以把铜器的出现作为划分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的分界线的说法,只有在古代东方先进国家的历史上才能应用;把铁器的初步发展作为封建社会出现的前提,也只有在古代东方某些文明国家的历史上才能这样说。雷先生是明了铁器发展的规律的,他曾明白地说:

    “由上述铁器使用的规律来看,中国也一定和其他地区一样,很早就知道用铁了”。(同前书一三九页)

    他既然明白这个道理,为什么不敢大胆地说西周已有铁器呢?说到这里,就牵涉到一个思想方法论的问题了。我们知道过去旧考据家们受了胡适“小心求证”的毒素,往往是把硬证据看得比科学规律重要得多的,他们宁可不管科学规律,而只讲硬证据,这样一种思想方法,是形式逻辑的,我们知道:形式逻辑不能无限止地使用,无限止地使用形式逻辑,也就是使考据包办一切,那就变成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了。胡适的实验主义“考据学”就是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的“考据学”,他动不动叫人“拿证据来”,他的所谓“证据”,实际上只是一种表面现象,并不是真正可靠的证据。例如他在“红楼梦考证”里说:

    “我在这篇文章里,处处想撇开一切先入的成见,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,处处尊重证据,让证据做响导,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”。

    这就是他的唯“证据”论的“考据”方法。他用这种“考据”方法否定了红楼梦的现实主义性和社会性,而把红楼梦说成只是曹雪芹的自传;他用这种“考据”方法否定了井田制,否定了古代有均产的时代;他用这种“考据”方法,否定了屈原有其人。他又把这种“考据”方法传给古史辨派,使古史辨派否定了一切原始传说,否定了原始社会。古史辨派认为周书和诗经里已有禹,所以说禹是西周时才产生的;论语中有了尧舜,所以说尧舜是春秋时才产生的;战国诸子才提到黄帝,所以说黄帝是战国时才产生的。这就是胡适的唯“证据”论的“考据”方法的典型应用。现在许多考据家看见左传里开始提到铁器,就认为铁器是春秋时才有的,这是不是古史辨派的方法呢?这是不是胡适的实验主义的“考据”方法呢?

    我们与胡适争辩脂砚斋是否就是曹雪芹,所争的并不只是脂砚斋的问题,而是思想方法论的论争。同样的,我们与考据家们争论铁器是否春秋时代才有的问题,也并不是单纯的争论中国铁器出现时代的问题,而也是一个思想方法论的论争。只有通过这种具体的例子,才能证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方法是正确的,才能批判胡适的实验主义的思想方法和旧考据学的错误。同时这也是对自己思想方法上的改造,因为我个人就是中胡适的毒最深的人!

    本文只是札记,在引文等方面多凭记忆,恐有出入,因付印在即,容将来再核对原书。

    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五五、一、四、附记。

    【外字】字库未存字注释:

      @②原字为钅加傅右

      @③原字为钅加至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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